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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去龙泉雾,是在三十年前。那时,我是银行信贷员,为了调查首钢贷款的有关情况,骑自行车去了这个永定河畔的京西古村。龙泉雾村西边的山坡是首钢矿区,矿区里有一个白云石加工车间。经过加工的白云石运到首钢厂区,用作炼铁熔剂。首钢从京西石景山搬迁到河北曹妃甸后,龙泉雾不再开采白云石,加工车间也停产了。那次工作调查的具体内容早已忘记,唯一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路途遥远。自行车是那个年代的主要交通工具,我们信贷外勤每人配发一辆。我把公文包放在车筐里,一边骑行一边问路,感觉像是出远门。其实,龙泉雾距北京城区只有二十多公里。

作者:岳强

村口的牌楼

当时来去匆匆,对龙泉雾的印象并不深,并不知该村是辽瓷窑制作工艺的发源地。提到辽三彩,闻之甚少。殊不知,辽三彩和唐三彩一样,在中国陶瓷史上占有重要的历史地位。龙泉雾最有名的,就是年文物普查时发现的辽代瓷窑遗址,它是华北地区最大的一处辽金瓷窑遗址,总面积2.76万平方米。

小小的村庄,为何会成为辽瓷窑的发源地?原来,龙泉务瓷窑是辽军攻打中原时,从河北定州掳来工匠建立起来的官民两用窑。该窑出土的瓷器粗细共存,产品大多作为商品供市场销售,少部分提供给统治阶级和贵族皇家使用。

前不久,我到首博参观,在“古都北京”展厅看到不少龙泉务窑出土的辽代瓷器,颇为精美。遂对这个京西古村萌发出浓厚的兴趣,趁着天气晴朗,前去一探。

龙泉雾,还是“龙泉务”?

龙泉雾村的主街叫曹家台,街面宽阔整洁。因为地势高,周围又没有高大建筑,天空显得很低。曹家台东边和西边均横亘着山脉,把视线挡住了。站在这条街上,无论向东望还是向西看,都只能望见山脉。假如从高空往下看,这条街应该是封闭的,因为东西两端的山脉与南北两侧的村舍把曹家台围了起来。

我们由西往东走,临街的墙面新刷了灰色涂料,看上去干净整齐。街边一棵白杨树挂满毛毛虫一样的杨花,在蓝天白云的背景下,像是童话里的道具。一块标志性的褐色巨石横卧在村口,上面用红字写着:石灰岩养育了龙泉务村祖辈人。村口外是车来车往的石担路,石担路外是波光粼粼的永定河。

愚公移山,那是因为太行、王屋两座大山挡住了他家的去路。龙泉雾人挖山的动机与愚公不同,他们并不想把村子西边的大山移走,那样的话,他们的饭碗就没了。他们要把山上的石灰岩变成银子,用来解决衣食住行。对龙泉雾人来说,挖山是生存的需要,所以一挖就是一千多年。后来,首钢也参加进来。龙泉雾人从东面挖,首钢人从西面挖,挖得那座大山千疮百孔。如今不挖了,有些挖过的山体还敷上了黄土,种了树。我站在曹家台向西望去,那一棵棵松树苗犹如癞子头上的头发,稀疏、孱弱,尚未成材。

曹家台东口有一家炖菜馆,中午在那里歇脚时,我们点了一份乱炖、几样小菜和一壶茶,一边吃喝一边与店家闲聊。

“现在村里有多少人啊?”我问。“本地人和外地人都有,人不少,不好统计。”店家认真地回答。“外地人在这里怎么谋生呢?”我又问。“多数人打工,也有不少小商小贩。外地人能吃苦,蒸馒头的、卖菜的、理发的、摆地摊儿的、搞装修的,凡是本地人不爱干的活儿,他们全干。”店家回答。“现在不挖山采石了,本地人干什么呢?”我问。“本地人盖房子出租,吃房租。”店家笑着回答。

炖菜馆的窗外是点缀着一树树山桃花的褐色山峦,我蓦地想起山脚下碧波荡漾的永定河。店家告诉我们,河水是从上游官厅水库放下来的,向东流入玉渊潭。为了避免河水损耗,从官厅水库到三家店水闸,走永定河河道;从三家店水闸到玉渊潭,走永定河引水渠。

餐馆老板是地道的龙泉雾人,不仅熟稔龙泉雾村的历史,还知道不少奇闻轶事。我问,龙泉雾的“wu”到底是哪个字?龙泉雾小学的牌子上写的是云雾的“雾”,可村口那块巨石上写的是任务的“务”。老板笑笑说,应该是云雾的“雾”。相传,过去这里泉水很盛,泉眼上面云雾缭绕,人们就把那个泉眼称为龙泉,把这个地方叫做龙泉雾了。后来,有人偷懒,把“龙泉雾”写成了“龙泉务”,很多人也跟着这么写。现在,两种写法就同时存在了。

龙泉雾的辽金瓷窑遗址已经在年就被公布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专家们称其为“龙泉务窑”,所以本文中也称为龙泉务窑。

辽瓷窑遗址为华北规模最大

作为辽金元明清五朝都城所在地,北京大量的宫殿、园林、寺庙、陵墓以及各种陈设器具,无不与琉璃有关。琉璃是一种用铅作助熔剂,以含有铁、铜、锰和钴的物质为着色剂,配以石英制成的低温釉器。辽金时期,宫廷建筑所使用的琉璃除了外埠进贡,主要来自京西龙泉雾一带。一是这里盛产坩子土和煤,可就地取材,节约成本;二是毗邻永定河,水源充足,交通便利;三是离京城近,运输费用低。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成就了京西琉璃烧造史。

龙泉雾村烧造琉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辽代,是辽代瓷窑制作工艺的发源地。年,考古队在龙泉务窑遗址出土了琉璃三彩菩萨像和一些三彩残片,并在一件琉璃器座残片上发现了辽代“寿昌五”纪年刻字。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考古部门对龙泉务窑进行了大面积发掘,发现窑炉13座,作坊遗址2处。出土的大量陶瓷器具表明,这里以生产白釉瓷为主,兼烧黑釉瓷、酱色釉瓷等,饰以菊瓣、莲瓣浮雕,美观大方。到了辽代后期,龙泉务窑开始烧制三彩日用陶器和建筑琉璃。

龙泉务窑烧造的建筑琉璃主要有吻兽、三彩龙头、瓦当、筒瓦、琉璃砖等。制胎原料一般使用当地的普通白土,由于含铁量较高,胎色一般呈浅土黄色。建筑琉璃的釉有黄和绿两种,绿釉最为常见。寻常白土经过特殊工艺加工烧造,摇身一变,成了妙不可言的琉璃制品,成就了一座座富丽堂皇的屋宇。

在龙泉务窑烧制的辽代陶瓷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辽三彩。这种陶瓷制品先是以铅作助熔剂,后来改用对人体无害的天然硼砂,这一发明比国外的硅酸盐珐琅釉早五百多年。烧造琉璃制品用铅做助熔剂,是因为铅的熔点低,可以在较低的温度下使釉料形成玻璃相,但铅是有毒物质,会对人体造成一定伤害。硼无毒,熔点也低,完全可以替代铅完成应有的工序。早在一千多年前,在缺乏科学检测手段的情况下,龙泉务窑的工匠就能认识到硼的作用,并将天然硼砂应用于琉璃烧造工艺,无疑是一项了不起的发明,这一重大发明填补了中国陶瓷史和中国陶瓷工艺发展史的空白。

龙泉务窑烧制的三彩器主要有碗、碟、佛像和莲花座等,这些陶瓷制品胎色纯白,因为京西的优质瓷土含铁量很低,只有0.5%。而巩县窑所烧制的唐三彩和陕西墓葬中出土的唐三彩,虽然也采用白土制胎,但胎色白中泛红,因为那里的白土含铁量高,大约在1%以上。

在色调上,龙泉务窑的辽三彩有绿、黄、白三种。白彩就是无色透明彩,而绿彩和黄彩是辽三彩最常见的色调。辽三彩与唐三彩在釉色方面最大的区别是,前者没有蓝色,而后者则在少数器物上存在。这是因为唐代对外交通和贸易都很发达,钴蓝色料可以通过丝绸之路从中东地区输入中国,从而应用于少数唐三彩和唐青花制品。但是到了辽代,北京地区已经见不到中东的钴蓝色料。尽管钴土矿已在中国南方被发现,但在辽代控制的北方地区,钴蓝色料依然很难获得。所以在辽三彩中,基本没有蓝彩。

北京龙泉务窑的辽三彩与赤峰缸瓦窑的辽三彩分别代表了辽三彩中的中原形式和契丹形式,但在制作工艺、胎质的细密与硬度、釉色的细腻与色泽等方面,龙泉务窑的辽三彩都是当时技术最先进,烧造水平最高的。

椒园寺遗址难寻

北京寺庙众多,门头沟也不例外,潭柘寺、戒台寺远近闻名。民间谚语称“先有潭拓寺,后有北京城”。龙泉雾当地人有谚语说,门头沟先有的椒园寺,五百年后才有潭柘寺;有了潭拓寺,八百年后才有了北京城。当然,这只是传说。椒园寺的始建时间不清,有说唐代之前,也有超潭拓寺之说,但目前地上遗存已无。

椒园寺遗址位于龙泉雾村南山坳里。这里青山环绕,景色优雅。椒园寺又称姜牙寺,相传是为纪念姜子牙而建造的,后来佛教盛行,此寺又改拜菩萨、佛祖。椒园寺现存碑石一块,字迹已经模糊,但仍能看出是明初宣德年间(年)碑石,为该寺重修观音像而刻。碑文记载“主修观音圣象,圣寿福佑生灵”。除此之外,离遗址不远处的山坡上还有几座残塔。

目前,椒园寺遗址处为椒园寺生态园,并无寺庙遗存建筑,唯有两株岁愈千年的古柏。右侧古柏不仅形似昂首奋身的苍龙,且顶端有两条曲枝,酷似一双倔强的龙角,峥嵘伸向天空。左侧的巨柏树围达3米以上,树身凸突巨大树瘤,错落有致,犹如威武凶猛的卧虎。两株古柏非常独特,俗称龙虎二柏,应为寺庙前的古树,至今傲骨峥嵘、历寒不衰。

从现存的两株古树可以推断,该寺应有上千年历史。千年前正是辽金时期,那时村里设有瓷窑,又是官窑,人口活动频繁,椒园寺附近盛产煤炭,还有石灰窑,是村内烧制辽三彩的主要原材料和燃料。所以在幽雅之地建造庙宇,在当时也是极有可能的。

龙泉雾采石烧灰的历史,已经有上千年了。永定中学施工时,曾发现一座辽代墓葬,里面有石头加石灰砌成的矮墙,这表明门头沟地区烧制石灰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辽代。除了龙泉雾,妙峰山镇、王平镇、潭柘寺镇都有石灰窑。过去,烧制石灰是门头沟地区的主要产业之一。水泥在建筑上被大量使用,只是近几十年的事,在此之前,人们建房造屋主要用石灰做粘接物。有了水泥以后,石灰在建筑上用量越来越少,石灰烧制业也渐渐衰落。

在古代,石灰窑也有窑神。据说窑神是个乞丐,名叫范丹,春秋时期人士。有一次讨饭回来,他用三块石头支起一口铁锅烧火煮饭,那三块石头恰好是石灰石,经火烧后变成了石灰,抹在炉灶上既结实又美观。后来,人们就用石灰粘砖瓦、抹墙,石灰渐渐成了一种重要的建筑材料,范丹也被尊为灰窑行业的祖师爷。农历三月十七日,范丹生日那天,灰窑行业的人们摆设香案,举行隆重祭祀活动。因为范丹也是乞丐的祖师爷,乞丐们届时便来唱喜歌。唱完喜歌不仅可以入席吃喝,还会得到喜钱。

村里的老宅摄影:岳强

文化遗产独具特色

我们沿着村里的曹家台主街游走,几个小学生踩着滑板,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滑出一段距离后,又折返回来,一个红衣女孩身手矫健地在前面滑行,几个男孩在后面紧追不舍。一位在街边闲坐的老人看着他们笑,那笑容在早春的阳光里显得干净而明亮。

我走到老人身边时,搭讪道,现在的孩子们幸福啊。他点点头,神态安详地说,我们那时候也快活着呢。然后,他望着对面老宅的屋顶以及天边飘浮的云朵,仿佛陷入了对往昔的回忆:“草绿了,我们就到永定河边去放羊,有时还钻到羊肚子下面吸几口鲜奶。那时候的人皮实,不消毒,不太讲卫生,也很少生病。柳树刚发芽时,枝条最软,我们就折下来拧一拧,抽出里面的白芯儿,用那一截儿完整的树皮管做成柳笛,在河滩上呜哇呜哇地吹,一阵阵柳笛声就随着山风飘到天边去了。那是纯天然绿色乐器,粗的、细得、长的、短的,喜欢什么样就做成什么样,需要多少就做多少,柳树上有的是,不用花钱买。我们还挖了胶泥,和好揉匀,捏成窝头形状。深深的窝,薄薄的皮,口朝下,使劲儿往硬地上一摔,泥点飞溅,比炮仗还响。谁的声音最响、炸洞最大,谁就是赢家,赢得的战利品是一块胶泥。现在,村边还是那条永定河,但孩子们已经无法体会到‘摔响窝’的乐趣了。”

当然,现在的孩子自有其乐趣所在。龙泉雾的文化遗产和孩子们也有很大关系。被列为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童子大鼓老会源远流长,起源于何年何代无从考证。龙泉雾的童子大鼓老会有鼓点40多套,目前留存的花鼓点套路有:“震天雷”、“震地雷”、“慢三锤”、“小鬼推磨”、“喜鹊登枝”、“猴儿剔牙”等。不过,现在会档人员年龄偏大,而表演花钹的孩子们由于学习任务繁重的原因,练习技巧的时间已经少之又少,传承问题亟待解决。除了童子大鼓老会,龙泉雾的太平秧歌会也有久远的历史,是门头沟区非物质文化遗产。它不同于现代秧歌会,也不同于舞台上的秧歌戏。它是由十几个固定角色扮演不同的称谓,身披戏服,手拿道具,组成一个载歌载舞、色彩缤纷的表演团体。表演的角色都是民间“山精鬼怪”的化身,具有极强的观赏性和娱乐性。

与曹家台相比,横街和后街狭窄得多,而且到处枝枝杈杈。后街的一座老宅看上去已经荒废很久,木门及门框残缺不全,没有了质感的木头似乎会在雨后长出蘑菇,而门框犹如一双沧桑的老手,搀扶着摇摇欲坠的屋子。新居与老宅混杂,现代文明与历史记忆共同演绎着这个古老山村的传奇。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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